鲁网3月19日讯 泇运河台儿庄段的清晨，水面浮腾起袅袅水雾。

  两岸一层轻柔的薄纱，包浆的青石面上，凝结的露珠正折射着四百余年的灵光。

  伫立在石拱桥桥头凭望，水波将古城切割成无数个棱镜，雕花窗棂的倒影正与巴洛克拱券在涟漪中相抱相拥；马头墙的飞檐刺破水面，搅碎一池明清旧梦。

  朦胧的薄雾里，摇橹声把酣睡的古城叫醒。一位船娘划着乌篷船，红头巾掠过水面。她向我招着手，嫣然一笑。乌篷船犁开了黑夜和黎明的分界线，古城每天都是被这摇橹声唤醒的。

  船头击起水的纹波，将战争与和平的倒影搅和成渐变柔美的绸缎；垒砌在运河岸边的石缝中开出了缕缕淡黄色的花朵，含蓄而不张扬。我暗自思忖：这或许就是古城最隐秘的修辞：在最深的伤口处，绽放出最柔软的诗行。

  缓步登上古城墙。依稀晨雾中，运河像极了一条银项链，将前世今生串联。踱步从西城楼下来，一位正在晨练的老人。他半马蹲立在弹痕累累的城墙脚下，一招一式、有条不紊地打着太极。我驱步上前问道：“老爷子您早啊，您每天都来这里打太极吗？”

  他微笑着回答：“是啊，我在这里不光是为打太极而打太极，在我运气时的一呼一吸间，感觉就像在与历史对话。”

  早起的孩童，赶在上课铃响之前，急匆匆踩着泛着晨光的青石板路快速滑向学校的方向。

  这早已不是一座沉睡的古城，而是一个鲜活的、充满朝气的城市，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人世间生生不息的纷繁故事。

  那些曾被战火淬炼过的砖石仍在倔强地呼吸。清真寺砖墙上的弹孔像凝固了的蜂巢，被永远定格在了那里，昭示着侵略者的野蛮与罪行。日军的铁蹄曾在此撕裂开时空的经纬，毫无人性地践踏这块神圣的土地。我伸出手指触碰那些凹深的累累弹痕，指腹如导电似的传来异样的灼热。这些像怒睁眼睛的弹孔，含着愤怒、抗争、控诉抑或不屈。

  几位四川籍游客聚集过来，其中的一位老者抚摸着墙上的弹痕，眼中闪烁着泪光：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先辈们的热血和泪水。

  他指着从砖缝里倔强生长出的一株老树说：“你看这棵树，它极有可能就是从战火中幸存下来的一粒种籽，树且如此，何况人呐！”

  小心翼翼、步履放轻走在沧桑的石板巷里。石块裂纹中渗出往事的汁液正在汩汩流淌。那些被千万只足迹踏磨得铮亮的石头，此刻也将我的脚步声输送到不同的维度。

  转角处遇一糖画艺人熟练地用铜勺将醇香的麦芽糖稀左右旋转、上下腾挪，一只栩栩如生的大公鸡跃然出现在铁板上。我走到他面前，说道：“师傅，给我浇一条飞龙吧。”

  他微微点点头，只消片刻功夫就浇画出一个玲珑剔透、腾云驾雾的飞龙。我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糖画，看着晶莹剔透、散发着醇香的糖龙，口涎欲滴却不忍去舔舐。

  黄昏时分的运河泛起铜锈色的光晕。我沿着河堤赏看夕阳。待暮色漫过雕花门楣时，坐在门墩上纳鞋底的老大娘，用她手中的锥子在头上轻轻划拉几下，用力攮穿千层布，然后针脚细密地用麻线勒了又勒、紧了又紧。

  一处茶舍里，说书人正绘声绘色、沉浸式讲述台儿庄抗日大捷的惨烈过往。惊堂木“啪”的一声落下时，听书者们的思绪早已游离穿梭在恣肆汪洋的历史长河中不能自拔。我信步来到茶馆，听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对身边的年轻人说道：

  “想想那些死去的人，今天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和借口，不争口气活好呢？”

  时光凝滞不前。房上檐角急促的风铃声惊飞了屋脊上的群鸽。

  月光浸透被战火重塑的飞檐斗拱；哥特式玫瑰窗里透出来温暖的灯光正与徽州木雕的暗影在粉白的墙上缠绕成双人舞。我仿佛看见1938年的月光穿过弹孔，投下蜂窝状的伤痕。历史从来不是单行线，它如同运河水般在此处回旋，将青铜剑、大刀长矛、火药枪、三八大盖的金属残片，统统融化成犁铧，在这片肥沃土地里耕种收获。

  毁坏、重建再到新生，一辈又一辈人为这方土地前赴后继、抗争守土。这就是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这就是永远打不败的强者，这就是我们赖以崛起的力量源泉。

  夜深了，我仍独自穿行在石板路上。清冷的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无数往昔的身影重合叠加。远处传来雄浑的船工号子，那激扬顿挫的调子里，既有船夫的汗水，更有对美好生活的孜孜向往。

  一位船夫从运河边走来，他对我喊道：“小伙子，这么晚了还在溜达啊？”

  我笑着回答：“我在欣赏古城的夜景呢。”

  他点点头，说道：“这座古城啊，见证了太多的重大事件。只有记住历史，我们往后的路才会走的更稳更好。人啊，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啊！”

  历史从来不是教科书上呆板的铅字，而是镌刻在这座古城肌理中的记忆密码。那些弹痕、那些古建筑、那些运河水荡漾起的涟漪，都是时光的褶皱，里面藏着无数等待被倾听的故事。

  或许有一天，我将再次来到这里，续听运河讲述新的故事，在时光流转中焕发新姿、葳蕤生长。（作者卜凡亚，系微山县作协副主席）